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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年寫的。近日找出來稍微改過。

歡迎指教。


 

  「娘,我去提水回來。」

  纖弱的身子提起桶子,向不遠處的女人說道。

  「記得小心點。」女人回頭望了一眼,繼續彎著腰忙活。

  「好。」

  行至溪邊撈了桶溪水,順便清洗了臉及手腳,她起身搖搖晃晃地提著沉重的水桶步上回途,長期步出的小徑隱隱有條痕跡,她幾乎就只走過這條路,其他地方極少走。

  自有記憶起,她便與母親一塊兒住在小屋裡,種些青菜食物自足,母親偶爾會到山下換點東西回來,她乖乖在家守著,除了母親她沒見過別人。

  「快入冬了……」遙望滿山楓紅,她喃喃道,右膝絆著了水桶,啪一聲潑出了些水。揉了揉膝,見水潑的不多,她踩著枯藤敗葉窸窸窣窣繼續走。

  依稀聽到幾聲嘶鳴,她停下腳步,回身望,她不敢說她的聽覺敏銳,可這山一向安安靜靜,此時除了她走路的聲響再無其他,若有異動她多少會有些感覺。

  又是一聲嘶鳴。她沒聽錯。動物的哀鳴。

  或許不遠。她估量著距離想道,向聲源沿著小溪搖搖晃晃走去。

  她看到一頭小鹿倒在溪邊,母鹿焦急地舔吻著牠,見到她靠近,哧溜地以極快之速跑走,躲到遠處從樹後瞅她。

  一支箭插在小鹿腿上,汨汨地淌著血,逐漸染紅了溪水,一絲一絲細細纏繞、混合。

  與山間楓紅相映著,卻是怵目驚心。

  她面露驚恐,拋下水桶奔向前欲拔掉那支箭,隨即又覺不妥,急急起身四下張望,終於讓她找到她要的。

  「忍一會兒,我去採藥草。」三步併作兩步跑過去,額上汗水漸漸滲出,濡溼了她的髮。

  藉著林中微弱光線,她勉強辨認出那株藥草,顧不及力道,用力拔了便跑回溪畔沖洗,一面放進嘴裡嚼,一面回小鹿身旁小心翼翼拔掉鍛矢,小鹿哀鳴著,淚光閃閃,她輕聲哄,安撫情緒,然後將藥草吐出來敷在傷處,扯下自己的一截衣袖權充繃帶,繞幾圈後綁了個結。

  「可以了。」她想扯出笑,無奈臉部肌肉僵硬無法依她所想。

  她退開幾步,讓母鹿回到心愛孩子身邊,小鹿試了幾回才得以站起,與母鹿離去,偶爾回眼瞅她。

  重新拾起水桶裝水,她倏地抬眼,詫異地發現一丈遠處有個人在。

  「你、你……」她退了幾步。天已暗,周圍一切皆蒙上了層黑紗,恐怖又詭異。

  飄著?不,不是,他站在橋上。她稍稍安下了心,甚至出言道:「那座橋早已破敗不堪,勸你別站在上頭。」

  那人低頭看了看腳下,卻沒離開,反倒又抬臉,問:「妳叫什麼名字?」

  她警惕,再退了幾步。

  「我叫尚。」那人並未不悅,神情依舊淡漠,「我剛看見妳救那頭鹿。」

  「所以?」她不解。

  「妳原可以不管。」

  「我沒這麼無良。」她道,「若我到時牠已斷氣,便是牠的命,我做不了什麼;若未嚥氣,自然該救。」

  「生死有命?」

  她不答。

  沉寂。

  「名字?」尚又問道。

  「青青。」她不覺有何理由不能說,「你一個人?」她以為這山除了她與母親已無其他人居住。

  尚指著遙遠的彼端,雙目仍盯著她,感覺很像亂指,「嗯,我從那兒過來。」

  「晚了,我要走了,我娘會擔心,你也快些回去吧。」她返身欲回。

  「慢著。」尚喚住她。

  她轉頭,疑道:「何事?」

  「妳常來這兒?」

  她搖頭,「沒有,這條溪下游一點我較常去,提水什麼的。」

  尚想了想,問道:「能來找妳嗎?」

  她一愣,隨口道:「當然。」話音甫落,人已急急離去。

  幽深的林中,一雙眸子暗藏幽光,光華浮動,鬼魅般地與周圍黑暗融合。

 

  她並未向母親提起尚,只提了受傷的鹿,晚回總要解釋原因。

  母親面色凝重,要她多加小心安全,她應了。

  尚果然天天來找她,他總斜倚在樹杈間,遠遠瞧見她來了便從樹梢上躍下。

  「天冷,你穿暖和點。」青青提醒他,捏捏他的手,冰寒刺骨。

  「嗯。」尚微笑,順勢反握她纖細小手,將她拉進懷中,「這樣,就暖和些了。」

  青青抬頭睨他一眼,也沒掙開,任他摟著,冷颼颼的感覺很快就退去。

  每日見面約十來分左右,有時尚會叫她多留一會兒,可她總推託母親會擔心,硬是要回去。

  大約兩個月後,尚發火,「開口閉口都是娘,煩不煩!」

  青青愣,頭回見他發怒,嚇傻了。

  「妳娘難道有我重要?」尚周身翻騰著滾滾怒氣,與往常大相逕庭。

  這不是廢話嗎?話哽在喉頭,青青不敢再說什麼惹他。

  大步一跨,尚抓住她雙臂,低頭便堵住她的唇瓣。

  冰涼的唇、肆虐的舌,強迫性地入侵,不消片刻,青青便覺喘不過氣,掙扎欲離,誰知對方竟轉而箍住了她的腰緊緊壓向自己,兩具軀體無絲毫空隙。

  半晌,尚放開她,青青立刻退了幾步,因方才的欺凌而紅腫的雙唇格外艷紅水潤,襯得其他景物皆失了幾分顏色。

  雙方便這麼相互瞪著。

  他瞪著她,目光炯炯,眸中烈火燙得炙人,極欲要她屈服於他;她瞪著他,同樣目光炯炯,眸中怒火燒得熱烈,滿含著厭惡與不滿與幾分疑惑,無法理解他的作為。

  她轉身便走。

  尚也不攔阻,瞪視那道柔弱身影逐漸消失,右手早已悄悄捏成拳,目光微窒,猛地就往身旁的楓木砸去,紅楓葉刷刷飄下,落了一地。

  輕微血腥味瀰漫,是自她的唇上散出。

 

  青青從不知尚竟有如此強的佔有慾,一副認定她一定是他的,就連她的娘也不能同他搶。

  她有些惶恐。

  幾天以來,她去提水時正眼也不瞧尚一眼,但她能感覺到尚逕自默默坐在樹杈上,居高臨下宛如權高位重者擺著傲視姿態。

  都在等對方道歉。

  只要其中一方採低姿態便可。可他倆誰也不肯讓步。

  做絕了。被咬破的下唇隱隱生疼。他怎能說她的母親不重要?母親可是她最親的親人,而他呢?他又與她有什麼關係?

  太可怕了。她可不是他的所有物。

  「青青?」

  「嗯?」她回神,「什麼事?娘。」

  母親疑惑地瞅她,「想什麼呢?」

  「沒有。」青青微笑。

  「妳不是說找到了個『溫泉』嗎?會源源不絕冒出熱水?照這日子看來要下雪了,會更冷,妳要不要去泡泡,暖暖身子?」

  青青微訝,那地方是先前尚告訴她的,可她一次也沒去過。

  「娘不去嗎?」她問道。

  「不了。」母親搖頭,「妳去吧。娘最近有些累,不想多走動,想歇息幾日。」

  青青擔憂,「娘身子怎麼了嗎?要不要緊?」

  母親擺手,「沒,妳安心去吧,省得搬柴燒熱水麻煩費時。去吧。」

  見母親堅持,青青未再多言,整理好東西、信手取了衣物便出了門往山上去,循著尚所給過的指引,尋到那處「溫泉」。

  裊裊熱氣縈繞,朦朦朧朧,周圍樹木如陣式般圍繞,將熱泉圈繞其中,宛如人間仙境與外界隔離。

  彷彿受到強烈吸引,青青挽起頭髮脫了衣裳泡入熱泉,竟忘了應先查看環境。

  閉目享受著,舒暢感蔓延至全身,青青後仰輕靠於石上,直到有道聲音將她驚醒。

  「舒服嗎?」

  她猛地僵直,左右張望,不忘掩住身子,往溫泉裡浸了浸。

  「尚?」青青抬頭,逡巡樹間,卻一個人影也未見著。

  「妳看不見我的。」林中傳來他的聲音,似乎帶有笑意。

  青青臉紅,又往溫泉裡縮了縮,只餘半張秀麗臉龐。

  「要我出來嗎?」

  青青點頭。在暗處偷覷別人洗澡根本是變態作為,她可不想一直繃緊神經猜測他到底在哪兒,這豈非精神虐待?

  窸窣幾聲,下巴轉而被抬起,尚的俊容霎時出現在她眼前,帶著久違的微笑。

  「青青。」口氣有些寵溺、有些誘惑,拇指不經意地摩娑著青青臉龐。

  「你偷看多久?」她有些惱怒。

  尚眼神飄了飄,沒回答。

  「你……」青青伸出蔥白食指顫巍巍指著他,「變態!」

  「我什麼都沒看見。」尚一臉無辜樣,「妳該多吃些長胖點,瘦成這樣。」

  這話不就是什麼該看不該看的全看見了嗎!青青哼了聲表示輕蔑。

  「青青?」

  「……」

  尚又喚了幾聲,見她不理會,也就沉默,倒是那手解開了她挽起的髮,從耳際滑至水下的肩臂交界處,再往下……

  全身一陣顫慄,青青連忙抓住那手,「別!」

  「不喜歡?」

  青青瞪他一眼,「別人身體給你這樣亂摸的?」

  「我喜歡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青青?」

  尋思片刻,青青找了個藉口要他別待在這兒,「我肚子餓了,你去找點什麼讓我充飢。」

  尚定定凝視她半晌,「好,妳等我。」一個轉身便不見蹤影。

  青青立即趁機起身擦乾身子穿上衣裳,坐在溫泉邊大石等待,可過了很久都不見人回來,只得起身去找。

  尋至破橋邊,她如願找到了尚,卻讓眼前景象驚得無法動彈。

  血腥味四散,光可鑑人的小刀幾乎沒柄,準確插入雪兔心窩。

  尚原是立於橋上,未瞧見她似地緩步走向血味散發處,蹲在雪兔身旁,握住刀柄,猛力一拔,鮮血噴出不少,點點腥紅四濺,雙目暗噙嗜血的興奮。

  青青忽然感到喘不過氣,捂著胸口痛苦跪地。

  尚回過神,終於發現她,將小刀扔下快步過來攙扶,「不舒服?哪裡疼?」

  青青揮開他,「滾開!」

  尚不明所以,「青青?」

  她抬頭怒視,一字一字清晰地道:「之前那隻鹿,也是你射傷牠的?」

  不會,不會的。怎麼是他呢?快說不是他做的。

  「我給妳找到吃的了。」明顯是指那雪兔。

  「回答我!」

  尚沉默。

  「究竟是不是你?那箭,不是你射的,是吧?」

  刀與弓箭不同,可這場景卻讓她聯想在一塊兒。

  不可能的……

  尚望著她,她亦回望。天空降下白點,是雪。

  片片冰冷,刺心。

  「是。」尚頓了頓,重複,「是我射那頭鹿。」

  青青沒見過別人殺生,自己也不曾。所以真正見到時她完全無法接受。

  「你怎麼可以……」

  「生死有命。」

  生死有命。好一個生死有命。上回他的獵物不巧被她救了,這回乾脆一擊斃命?

  連救都沒得救。

  雪花逐漸覆滿大地,楓木彷彿帶上了雪帽,覆了薄薄一層雪。

  雪兔被掩蓋在雪地裡,血跡隱沒其中,像是什麼也不曾發生,而牠只是睡著了。

  可事實上卻……

  「我不要再見到你!」

  「青青……」

  「走開!走開!不要煩我!」

  青青掩面痛哭。她哭了好久好久,再抬臉時,眼前空無一人。

  倒地的雪兔提醒她是現實,不是作夢。

  「尚……」

  從此以後,青青果真未再見到尚,宛若人間蒸發似的。

  她後悔叫他走,好後悔。那是氣話,她只是一時無法接受他在她面前殺生,不能明白好好一條生命怎能就此逝去。那四濺的豔紅鮮血讓她連做了好幾日惡夢,遲遲難以釋懷。尚的手段對她而言實在太過殘忍、太過血腥。她其實沒有要他走,可話既出口,已來不及更改。

  為什麼那時她就不能乖乖地等他回去呢?就像平時等母親回來那般。這樣,她便不會見到那場面,尚自然也不會離開。

  她常去溪流上游那座破敗浮橋等,總等不到人。

  尚是……真不會回來了吧?

  好像一場夢,夢醒了,她依舊與母親一同生活,除了她,沒有誰知道尚這個人。

  青青時常想,會不會,與尚相遇的這段時日真的是場夢呢?

  可惜,她無從得到解答。

 

  【全文完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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